攒刀 第8节(2 / 2)
换了平日,宁承轻只说一句“我说不能就是不能”罢了,可今日不知为何心平气和道:“酒与你刚喝的血汤药性相冲,喝了汤就不能喝酒。”萧尽遗憾道:“早知我先不喝汤。”宁承轻道:“先喝后喝都一样,难道你先喝酒再喝汤就不要紧了,果然脑子不好,如猴儿似的朝三暮四。”
萧尽想了想,确是如此,就笑笑不和他争辩。
宁承轻道:“这血汤你连喝七日,之后每日醒来将前一日晚上的症状说给我听,那玉清心经的内功可以多练,七日后我再斟酌用药。”
萧尽瞧他脸露倦容,面色中带着几分病态,心想难道他为自己这不明不白的毒伤挂心操劳到如此地步,那可真太不像他。宁承轻何等聪明,见他朝自己偷瞥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道:“你不要自作多情,我并不是为你操心。宁家世代为医,见了疑难杂症自然要想法钻研,找不出治你的法子倒显得赤刀门用毒胜过我。”
萧尽道:“你怎么这么爱争强好胜,又说是我义父下毒,他要害我何必把我捡来,赤刀门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派,这些年也杀了不少江湖上为非作歹的恶人。”
宁承轻嫌他烦躁,说道:“你信你的,不必说服我,方才我跟你说的话你记住没有?”萧尽道:“记是记住了,我还有一件事觉得古怪。昨日我半夜练玉清心法,内力已能贯通,且练了一天直到现在也不觉饥渴。”宁承轻道:“我不练武,你问我做什么?”萧尽一愣,他只觉得宁承轻聪明过人,宁家藏书万卷,他已读了三千本,不知不觉便当他无所不知,却忘了他不会武功这回事。
宁承轻道:“我虽不会武,但也可替你分解分解。我早说写那心经之人是想效仿智旷高僧修习长生之法,智旷禅师原当过道士,因此这门内功佛法道心,运行时心神静清、无念无想以至泰定,于身心耗损极少,练到深处便如心法所言不饮不食、身色如故。你才刚开始练,一天不吃不喝有什么稀奇,寻常人饿一天也不见得就饿死。”
萧尽道:“那这功夫练成了,岂不是要变成神仙?”宁承轻嗤笑道:“你想成仙,天上也不要你这样的笨神仙。”萧尽见他虽面色苍白语带讥讽,可笑起来一扫病容俊美无俦,心下也放宽了许多。
自这天起,萧尽打消心中疑虑,每日将那一碗鹿血药汤喝完,到了晚上便如第一次那样浑身内火甚旺,烧灼全身,但其烈不足之前,且每过一日疼痛消减一成,到了第七日晚上只有一股热意在腹中滚动,再无疼痛之感。他大有好转,宁承轻的病却似加重了,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,整天裹着那件鹿皮大衣门都不出一步。他自己不出来,仍然叮嘱段云山每日去书阁烧书。段云山为人随和,可对少主的吩咐从不敷衍,宁承轻叫他烧书他眼也不眨地照办。
这日萧尽看书乏味,就想出来找金角玩耍,走到茅屋旁的伙房瞧见段云山又从锅里倒出一碗血汤,忍不住问道:“昨日已是第七天了,今天还要再喝吗?”
段云山看看他道:“这不是给你喝的。”
萧尽点头道:“嗯,他这两天病了脸色不好,想来也该补补血气多吃点肉。”段云山脸色古怪,可终究没说什么,端着汤走了。萧尽找了半天金角,黄狗和白狼不知大雪天的跑去哪里疯闹,此刻都不在窝里,他循着脚印去林子里找,想着最近天气冷,野鹿野兔都躲得不见踪影,要是能抓些鸟雀山鸡炖汤也能给宁承轻补补身,教他的病早些好起来。
萧尽走进树林,在地上捡了几颗石子,侧耳细听林中鸟叫,辨明方位后便手指扣着石子飞射而去,待听到一声尖锐鸣叫立刻跑去树下,是一只山雀落在雪上。萧尽将它捡起挂在腰上,再往前走,这样连着打了三四只鸟想着够了,正要回去,忽见树下有块石头微微一动。他生来好奇心重,忙过去看,原来是条小蛇盘在一只冻僵的山鼠身上,看到他来,小蛇昂起头,丝丝吐信以示威胁。
萧尽心想天这么冷,蛇鼠虫豸或死或藏于地底冬眠,这条小蛇却十分灵活,并无僵硬之象。他在书阁中阅览群书,虽说除了几本刀谱心法,其余多是泛泛而读,但终究杂七杂八看了不少,恰巧认出这小蛇是百物篇中的金星地仙。只见它通体鳞片金黄,双眼又血红如两粒玛瑙,蛇信一吐一缩,身姿倨傲,毫不畏人,书上说此蛇剧毒无比,人只要薰上点儿毒气便立刻倒地而亡。
萧尽不敢冒险,正要离开,忽然转念一想放这毒蛇在这,过几日天气好了宁承轻又来林子里采药,遇上岂不危险,应当除了它才可安心。他打定主意,便将手中石块扣住,对准小蛇的脑袋哧一声射出,这样的距离原本百发百中,谁知那小蛇仿佛早在防他一手,石块飞去时,蛇头往下一缩,蛇身松开冻僵的山鼠,如闪电般向萧尽游来。
小金蛇身子细小轻盈,在蓬松的雪堆里游得飞快,转瞬已到眼前,伸头张嘴对准萧尽手指就是一口。萧尽也算眼疾手快,一边缩回右手,一边伸左手在蛇身七寸处死死一捏,听到骨节一声脆响,知道已将它骨头捏碎,可终究晚了一步,小小的蛇牙在他小指末端咬了两个小洞。
萧尽忙将蛇扔了,伸手点住手臂穴道,心突突直跳,想着赶紧回去不知来不来得及,没准宁承轻能有解蛇毒的药。书上写中此毒者立毙无幸,可他将穴道点住后非但不死,连手指流出的血也殷红如常不见异样。难道是自己看错了,这蛇并非金星地仙,不过是条寻常无毒的草蛇?
萧尽狐疑地走到死蛇跟前,横看竖看都和书上画的图一模一样。
第十八章 半天翠羽何处来
萧尽回到茅屋,将打到的几只鸟雀交给段云山,想着等宁承轻病好了问他便可知自己是否看错,又想应当将死蛇带回来才对。
这时雪上有奔跑声,金角从林中飞奔而来,嘴里衔着条黑黄的绳子,等它跑近萧尽才看清正是那条死蛇,不由大惊,叫它松口放下。
金角自林子里得来这条死蛇颇为得意,四处炫耀,萧尽呼喝它也不听。忽然那白狼崽扑到,一口咬在金角嘴上,金角吃痛,顿时松口,一狼一狗又翻滚起来。狼崽长得飞快,几月一过已高出金角许多。金角打不过它,银角也不动真格,只把它从那死蛇身边赶走就罢了。
金角在雪里与狼崽滚了一会儿,忽然呜呜咽咽,连声哀叫,呕了些秽物在地上。
萧尽猜它是衔了毒蛇回来也中了毒,手忙脚乱想法救狗,忽听宁承轻有些嘶哑的声音在身后道:“傻狗不知死活,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拖,这药给它吃了,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。”说着将一包药粉扔在地上。
萧尽忙捡起来,用水和匀,按头给金角喝下,黄狗在墙角呕吐不止,哀叫连连,银角便趴着守在它身旁。
宁承轻走到死蛇跟前瞥了一眼,伸脚将它肚腹翻上来。萧尽道:“我看着像金星地仙,可也许不是,只怕林子里还有就危险了。”宁承轻道:“你没看错,这蛇喜欢独居,百里内不会再有第二条。”萧尽道:“这蛇咬了我一口,怎么我却没事?”宁承轻问:“你被蛇咬了吗?伤口在哪,给我瞧瞧。”
萧尽伸手给他,宁承轻握住他手掌,一根根瞧他手指。萧尽只觉他双手比前几天还要冰凉,哪有半点人气,不由打了个激灵。宁承轻看了一会儿道:“你运气好,想必这蛇咬你之前已咬过别的活物,将蛇毒用尽了。”萧尽记得书上说,越是毒蛇对毒液越珍惜,绝不轻易损耗,而且那条蛇只盘着一只不大的山鼠,并无用尽毒液的必要。他正待质疑,宁承轻道:“你还担心,也拿包药去喝,总之是死不了的。”
萧尽伸手接过他抛来的药粉,宁承轻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,转身回屋去了。
金角蔫了两日,渐渐能吃能喝,第三天又活蹦乱跳与银角一道疯玩。
萧尽自从喝了七天鹿血药汤又苦练玉清心经后,内力渐渐恢复,且身强体健,无病无痛,反之宁承轻年关近至结结实实生了场大病,断断续续直到开春才渐有起色。他病好后,一到初春冰雪消融,谷中万物复苏,便又带着竹篓去林子里采药。
这山谷本就如宁家后院,山林中各种药草也非天然长成,当是宁家人花费数十上百年慢慢栽培,只不过后来灭门而无人照料,一些珍贵药草自此绝迹。
宁承轻采药回来真把萧尽当成药罐,每天调制各种药剂给他服用,萧尽如今周身上下再无不适,内力比之以前更为浑厚纯净,知道他并不存什么害己之心,因此来者不拒,将药汤全都吃下肚去。
如此与世无争过了两年有余,宁承轻年纪渐长,身材渐高,已是个将近二十的俊秀青年,早不见昔日女孩儿似的少年模样,虽仍旧比练武之人羸弱,眉眼间却也添了几分英气。萧尽比他略大几岁,不过二十出头,与往日无异。这两年来,他可说尝遍谷中百草,郁结于丹田中的浊气消弭殆尽,又将宁家藏书阁中所有记载刀法精要的武功一一看过,虽因时日尚短不能练全,但也熟记于心,待日后慢慢练起。
三人不闻江湖事,不知外界有何变故。
这日,萧尽正在书阁外的空地练功,忽然听到一阵鸟鸣。这鸟叫得奇特,两短一长,初听不觉异样,听久了又有些聒噪。萧尽循声望去,只见茅屋外的树梢上停着只巴掌大的鸟,通体翠绿,只有嘴喙是橙红色,犹如碧玉配了一颗血滴似的玛瑙,好看又不似凡间活物。
宁承轻在屋中听见鸟叫推门出来,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,那鸟儿振翅飞起,往悬崖飞去,片刻已不见踪影。
萧尽心想,这鸟是林子里来的,怎的从未见过,若不是林中鸟儿,那悬崖峭壁如此高深,一只小小鸟儿如何能飞得上来?
小鸟飞去后,宁承轻叫来段云山,要他收拾行李。
段云山未瞧见那只碧色小鸟,问为什么,宁承轻道:“半天青贪高,身小体轻能飞到这里必定峭壁上有落脚之处。”段云山疑惑道:“东面绝壁丈千尺有余,壁上明明光滑如镜……”宁承轻道:“人要上来总能想着办法,内力深厚些以刀剑凿壁借力未尝不可,既然鸟儿能飞来,咱们现在走已是迟了。”
萧尽记得当初宁承轻与荆州三杰约定三年后再给另一半解药,又说让自己读书三年,如今离三年还有四五个月,不知为何匆匆整理行囊,提前有了去意。但他知道宁承轻决意之事既不愿多解释也无更改余地,便也回屋收拾。
萧尽自己并无什么重要物事,因此只将那把青渊短刀插在腰间,再拿几件替换衣物一同打了个小包裹。等他从屋里出来,听到一声大喝,从东边悬崖下窜上一个人。
这人须发皆白,满脸皱纹,手握长刀一跃而上,双眼一扫,立刻对树下的宁承轻扑去。他刀如闪电,寒光凌冽,一刀劈下,宁承轻毫无抵挡之力,顷刻便要被劈成两半。
段云山与萧尽同时去救,一个当胸挥拳,攻其要害,一个拔出腰间短刀去挡那人刀口。不速之客眼见一刀砍死宁承轻已无望,往后一跃,舞刀花赶开段云山后执刀伫立,眼睛却仍死死盯着宁承轻。
萧尽往他脸上一瞧,原来这人正是当初带着两个侄儿赶来寻仇的程柏渊,怪的是两年前相见,程柏渊五十出头,头发只是花白,倒有一大半是黑的,如今满头白发,老了十几岁,已状似年近古稀的老人。
程柏渊将刀抬起,刀头向着宁承轻道:“姓宁的小贼,快把解药给我!”
宁承轻方才差点被砍死,这时站在他面前却丝毫不见恐惧,微微笑道:“程老先生,令侄是有福之人,中毒两年有余仍旧不死,当真命硬福厚,可喜可贺。”
萧尽与他同住在山谷中,极少见他有笑容,此刻对着外人却笑得温柔可亲,分明故意而为。程柏渊气得双眼通红,又要扑来,被萧尽挺身挡下。